绿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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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 岁的老姨妈

96岁的老姨妈

姨妈名叫苏美琼,是我婆婆的姐姐,生于1918年正月,今年已经是96岁高寿了。

我是40年前刚结婚时第一次见到姨妈的,初见姨妈发现姨妈个子很高,和1米65的我有得一拼,继而发现姨妈的脚好小,是典型的“三寸金莲”!我立马就想起鲁迅先生笔下杨二嫂的那双圆规似的小脚,我很难想象那么高的个子要用那么小的脚来支撑!

姨妈出生在“山是一座城,城是一座山”的红河县安邦乡,整个县城坐落在一个山梁上、挤在一个山顶上,显得非常局促。那里山高坡陡,房屋依山而建,一出门就要爬坡下坎的,而且早先的红河县城(迤萨)非常缺水,常常要去很远的地方挑水、砍柴、洗衣,日子过得非常艰辛。我们没有负重在当地已经修得很好的路上走走就已经气喘吁吁,更别说姨妈和我的婆婆她们是迈着小脚、挑着重担、走着崎岖的山路了,真是难以想象。

红河县自古以来就是内地汉族与边地少数民族地区以盐锡为主的物资买卖集散地,一直以来我对红河县的印象就是那部解放初期的电影《山间铃响马帮来》 里所描写的。加之偏僻的红河县远离省城,离老挝、越南、泰北反而更近些,清朝末年那里就开通了通往东南亚的商路,小小的边城年年都有上千人、百队马帮出入东南亚。所以姨妈她们那个时代的青年男子十有八九都赶马出国,“走烟帮,下坝子”去老挝、越南等地了,而像姨妈这样的当时的青春少妇,大多只能独守空房盼郎归,毫无指望地等待着那些赶马的丈夫。姨妈的丈夫也是很早就离开姨妈和表姐出国的,姨妈凄婉的人生注定从那个时候也就开始了,孤儿寡母也要活命呀,于是小脚的姨妈砍柴挑水、洗衣做饭,靠做针线活来维持生计,抚养着年幼的女儿,盼望着远行的丈夫能够重返家乡,从青春少妇就独守空房等到两鬓斑白、望穿秋眼,姨妈的丈夫再也没有回来过,客居哪里不知道,魂归何处也不知道。据统计,这样背井离乡、客死他乡的赶马人在红河当地很多,所以当地的孤儿寡母很多,而且吃斋念佛的老奶奶老婆婆也很多,这其中好多都是那些从一而终、丈夫远行后从年轻到老都只能无奈地伴着青灯古佛的妇人,她们用血泪和操守在谱写着自己凄婉的一生,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个故事,都有一部诗!这是当时残酷的社会现实所造成的,很可怜,很无奈,很无辜,很令人心痛!姨妈也是吃斋念佛的老奶奶之中的一个,她很早就是带发修行的居士了。

一直到了上世纪80年代中期,有个陌生的老挝中年男子来找姨妈认亲,他就是姨妈的丈夫在老挝桑怒结婚后所生的儿子,姨妈的丈夫则早已过世,再也无法相见了!善良的姨妈视这个异国他乡的儿子如同己出,就像是见到自己远行的亲人,表姐更是买这买那,送了这个突然出现的弟弟许多东西,我们从此也就多了一个亲戚,多了一份挂念。

旧社会的缠足陋习禁锢了红河当地妇女的活动,边地崎岖的山路也增添了她们远行的困难,所以好多红河迤萨妇女一辈子也没有离开过那个地方,甚至有的人一辈子就没有离开过她那个小山村、那个偏僻的山乡!很多夫君赶马出国,年年轻轻就守着活寡的红河迤萨妇女就这样守望着家园、盼望着团圆、渴望着幸福、空等一辈子,最后就靠吃斋念佛来寄托自己的心灵。终于,我们的姨妈硬是冲出了大山的阻隔,用小脚走出了大山,离开了红河那个伤心地,到了当时经济发达许多的州府个旧谋生了,姨妈成了当时“个旧红旗服装厂”的一名工人,用自己勤劳的双手撑起了自己的一片天。听姨妈说当时是拿计件工资,缝一条裤子才得一毛钱,一天忙到晚、头都不抬地踩缝纫机也挣不了几个钱,晚上回家还要加班,拿些钉扣子、锁钮洞的手工活回去忙活,日子过得很辛苦、很艰难。但是,坚强的姨妈还是挺过来了,还把自己的女儿送到省城昆明读书,住在同样也闯出了大山的我婆婆家,当时物资匮乏,没有什么吃的,唯一记得的是懂事的表姐把偶尔吃到的肉皮留下,串在门后的铁丝上晒干,准备放假回家带给姨妈吃。现在姨妈96岁了,头发还有许多是黑的,据说是与她“喜欢”吃肉皮有关,现在的人都说肉皮富含胶原蛋白,那时只知道肉皮便宜,只好“喜欢”肉皮了,买不起肉买点肉皮也有点肉味、有点油腥。

姨妈生性开朗、思维敏捷、知足常乐,喜欢讲话也喜欢热闹,姨妈认为:任由日子过得艰辛,也没有理由尘封自己的欢乐和笑容,所以我们见到的姨妈常常带着安详的笑容。在岁月悠悠的历史长河里,姨妈已经走过了近一个世纪,尤其是自己一个人奋斗打拼,肯定有许多辛酸的往事,也一定目睹了多少不堪回首的世事,但是她很少在小辈面前提起,讲的都是些开心好玩的事和新鲜事,哪怕是讲到红河那个带给她多少辛酸往事的家乡也只是说家乡的种种好,说起那些走马帮的铁汉子们硬是靠马背把红河迤萨建成我省的第二大侨乡时,描绘起那些赶马大哥辛辛苦苦挣了钱在红河迤萨盖的雕梁画栋的房子时,姨妈依然是那么动情、那么神往、哪怕你根本没有去过红河,也会被姨妈的描述深深打动,巴不得立马就跑去红河看看。姨妈说,那些房子盖得那叫个好哟:“梅花窗子粉皮墙,金包柱子银包樑,上5间,下6耳,金光闪闪呢!”她对那些辛苦挣钱的赶马哥佩服之情溢于言表,自己的种种遭遇反而很少提及。我们这些小辈很喜欢与生性乐观豁达、安定淡泊的姨妈聚在一起,听她款款“古”,有姨妈在的地方,经常是欢声笑语一片。70年代没有电视可看,大家都喜欢听听收音机,只要一打开,姨妈就会说:“快些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开始‘歌颂’了(我至今不清楚是‘播送’还是‘播音’?)!”当年娱乐活动缺乏,一部电影的放映也会令很多人关注,姨妈很不以为然地说:“放点‘瓦老头抱热被窝’(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都会有那么多人看?”姨妈的耳朵有点“背”,有时听不清楚,又喜欢说、喜欢讲、喜欢发表点议论,所以类似的“配话”层出不穷,常常把我们逗得哈哈大笑。

姨妈很爱学习,什么都喜欢问问,什么都要关心一下,也喜欢问个究竟,哪怕不是她的知识范围,讲给她听她也听不懂的也不管。姨妈年轻时进过当地的女子学校识字班,识得一些字,所以我先生写的书,发表的文章,她一定要戴着老花镜一字一句认真地读,读不懂的字还会记下来问人,我先生也就每次一出书就很正式地赠送给姨妈一部,还提上字,姨妈非常高兴我先生这样重视她。报纸、杂志上若有报道我先生和姨妈的孙子的文章和信息,她都欣喜万分地珍藏起来,逐字逐句地读,很骄傲地、如数家珍地讲给大家听,好像我们都不知道一样(当然我们都乐意装不知道,由姨妈再绘声绘色地讲一遍),看她读书的认真劲,就像一个刻苦用功的小学生。姨妈也很喜欢接受新鲜事物,经常要我们把新东西、新事物说给她听听,教她也用用,让她也认得,如果你不说给她,她就会絮絮叨叨地说:“你们说些哪样?我又没有得听见!赶来说给我听听(个旧口音)!”刚开始用微波炉的时候,表姐家买了一个,姨妈非常感兴趣地围着看,特别是看到冷的饭菜才放到微波炉里很快就热了,很惊奇地说:“仙丹了!仙丹了!这个‘热和炉’(她把‘微波炉’听成‘热和炉’)太仙丹了!饭菜才放进去马上就‘热和’了!”我跟姨妈开玩笑说:“里面住着帮你热饭的‘田螺姑娘’呢!你要热饭,她会钻出来热好才回去!”姨妈真的很希望知道微波炉为什么会一下子就把饭弄热了,其实我也不清楚,什么微波呀,什么分子运动呀,只知道拿来就用,也不会问个究竟,说实话,我学习新东西的热情比姨妈都差,好多电器的说明书我都是拿来晚上睡觉时“催眠”用的,怕看点好看的反而睡不着,就弄点难看的、枯燥的引引瞌睡!我们家买了个摇椅,姨妈很高兴地坐在上面摇呀摇地,然后就发表评论说:“太好在了,你们都来摇摇!哪个不来摇,就是‘有福不会享,肋巴骨痒’!”姨妈生活中随时随地的乐观和幽默就是她的人生哲学,就是她对生命的诠释和理解,所以一路走来,她才能一直保持良好的心态,拥有坚强的克服困难、摆脱困境的信心。而且姨妈有个好记性,90多岁高龄的老奶奶,你只要告诉了她什么事情,她都会记住,若干年前的事情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还可以条理清楚地娓娓道来。我想要是姨妈能够有条件多读几年书,简直不得了。

姨妈从来都是穿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花白的头发纹丝不乱,个子又是高高的,很是个衣裳架子,昆明人俗称“板蹋蹋”的。她的衣服全部都是她自己亲手裁剪、亲手做的,而且几十年不变,一直都穿中式对襟衣服;一般是银灰、浅灰、中灰或者淡米色,裤子一般是黑色条纹的、深灰的,做得板扎,也穿得板扎,哪怕到了现在96岁高龄,照样还是板板扎扎。

70年代中期,家里有个缝纫机就是了不起的“大件”了,不但要花去整整半年的工资,还要有专门缝纫机的供应票才可以买。所以当我终于有了缝纫机时简直高兴坏了,工作之余就盼望着姨妈来,而姨妈只要一来昆明,就会来我家手把手地教我裁剪、缝制衣服,姨妈也很高兴有我这个徒弟,当时姨妈已经是她们那个服装厂仅有的两位4级裁剪女师傅之一。我跟着姨妈学会了许多衣服式样:衬衣、外衣、裤子、小西服、小外套、小裙子等等什么我都会做了。有同学生小孩,我也买点布做点小衣服送去,我那些同学都很惊叹我的手艺,也很羡慕我有姨妈这样的“师傅”。我女儿的小披风呀,小裙子呀在当年都是很出彩的,好多是姨妈做了送给我们的,姨妈甚至还做了毛料的外套、中山装给我先生穿。

大概姨妈90岁那年吧,我女儿从国外带了一件T恤衫送给姨妈穿,姨妈从来都不穿套头衣服的,但是她想着是大孙女送的,一定要穿穿才不辜负孙女的一片心,就自己动手把T恤衫的前面一片剪开,贴上布条做成门襟,弄了扣子和钮洞,就像衬衣一样穿着,我们去看她,她就很得意地给我们看了她的“杰作”,这件加工后的衣服姨妈后来常常穿。

2000年以后,表姐的儿子和我们的女儿陆续结婚生子,姨妈当上了“老祖祖”,四世同堂,儿孙孝顺,姨妈活得更舒心了。有了小重孙后,姨妈又一次把她的看家本领拿出来,做了许多小衣服给几个小重孙穿,我的外孙女圆圆那条红底起白花的小裙子、那条黄底起小黑点的裙子、还有泡泡的围嘴、嘟嘟的白裤子都是姨妈80多岁90岁高龄时做的,小红裙子穿在身上非常漂亮,人都显得白了许多!有了小重孙后,姨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许多儿歌和故事来,我想可能那些年大家都太忙了,忙工作、忙学习、忙生计、忙家务、忙照顾自己的小孩,姨妈自己也忙,无暇他顾,哪有时间讲故事、说儿歌、逗娃娃的,能够把自己的工作做好,让孩子吃饱穿暖、不生病就最好了!就是讲,整天忙出忙进的我们怕也没有时间坐下来听。现在生活好了,我们也退休了,时间也多了,可以安安稳稳地坐下来听姨妈讲了,好听好玩的就来了。比如姨妈抱着我们的外孙嘟嘟唱拍手歌:“翩翩翩(拍手的声音),豆腐黄黄(姨妈的个旧口音读‘红红’)煎,师傅不来吃,徒弟就来拣,一筷头,打到灶门前,揩揩眼泪又来拣!”姨妈的语言很丰富,很有感染力,一点小事都会被她渲染得十分有趣,我想这一定和她近百年生活的凝练有关吧,你想学也学不来的!比如在姨妈家吃饭,姨妈在锅边煎着石屏豆腐,喜欢热闹的姨妈就会把大家都号召去围着锅边等着,因为她怕炸泡的豆腐还来不及抬到桌上就会很快扁掉、小掉,很是“损失”,所以大家就围在姨妈身边,你一块、我一块拿着泡泡的、大大的豆腐沾点作料边吹边吃,你说我讲,热热闹闹,非常有趣,姨妈也就开心了,很有成就感的样子。我们也打心眼里认为泡泡的、香香的、刚出锅的豆腐比什么山珍海味都好吃。。

斗转星移,姨妈今年已经96岁了,96岁的姨妈依然瘦高,依然腰不弯,背不驼,依然板板扎扎,生活也完全可以自理,根本不像电视上报道的那些活得并没有多少生活质量的“老寿星”!只是她的视力和听力更差了,跟姨妈说话一定要靠近了、或者对着她的耳朵说才能听见,如果打电话去姨妈来接,必然会说:“哪个?哪个?唉!听不得见么!(个旧口音)”然后无限遗憾、无可奈何地放下电话。姨妈多年来一直只戴“半副”眼镜,因为只有一半还在,另外的半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有了,用线拴着,这半边怕掉了还用胶布严严实实地缠住。替她买了许多新的眼镜来,她都戴不惯,还是戴着这副“海盗”眼镜,看起来有点搞笑!但是令人十分震憾和感动的是,今年过春节,我们去姨妈家,老人家居然拿出几双她戴着“半副”眼镜在缝纫机上制作的鞋垫来送我们,这真的太令人吃惊了,太不可思议了,96岁的姨妈居然还缝制鞋垫!我看着缝得中规中矩、板板扎扎、有着整齐的小菱形的漂亮结实的鞋垫感叹不已!鞋垫当然舍不得拿来垫了,只能作为纪念品、工艺品收藏着。想想看!96岁的老人家做的鞋垫呀,怕是可以申报吉尼斯世界记录了吧?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太了不起了!

我们平和、开朗、睿智、喜欢搞笑幽默,真真可爱之极的姨妈一定能够活到100岁以上!这是毫无疑问的!

绿杨 2013年9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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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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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
林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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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姨妈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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